困在转院“潜规则”中的重症患者，济南某三甲医院限制患者住院天数，引发患者家属不满并寻求解释

济南一家三级医院的工作人员也表示，医生们也只好按照要求来，一般病人在康复科最多只能住15天，最多不超过20天，如果超过期限还不转院，原住院科室的奖金就会被扣掉。“罚得挺重的，去年我们医院就因为这个被罚了3个科室。”

实行DRG付费后

从事了一辈子医疗工作的贾琴，对姐姐一次次转院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，为此，她多次给济南市医保局、济南市卫健委、市热线打电话寻求解释。

贾琴说，有一次济南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医政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告诉她，卫生部门从来没有要求医院限制病人的住院天数。“医院可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，如果遇到医院赶走病人的情况，你可以留下证据，然后举报。”

“我从来没有举报过那位医生，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医生的责任。再说，我妹妹还要往返于两家医院之间，得罪谁都不好。”她说。

在不少患者家属眼中，“能转院”总比“留不住”要好。李秀华和刘婷都知道亲人康复遥遥无期，但两人都不愿意放弃。刘婷觉得，在目前的情况下，大部分患者转院就相当于在互换床位，如果治愈后全部出院，等待住院的患者就没有床位了，就会造成好医院排队不够，坏医院没人看病的情况。

李秀华女儿的医嘱（中央电视台张胜坡摄）

今年4月10日，国家医保局公众号发布题为《医保支付方式改革对医疗有何影响？》的文章，文中称，为科学配置医疗资源、规范医疗行为，近年来，国家医保局吸收国际经验，持续深化医保支付方式改革。改革的重点是把过去医保基金对医疗机构“按项目付费”改革为“按病种付费”。换言之，就是把过去的“按治疗过程付费”改革为“按治疗结果付费”，而采用DRG付费方式是其中重要模式之一。到2023年底，全国90%以上的医保统筹地区都已开展DRG/DIP（DIP即按病种评分付费）支付方式改革，改革地区住院医保基金“按项目付费”的比例下降到四分之一左右。

李秀华28岁的女儿接受甲状腺肿瘤手术，住院5天后出院。回家几天后，女儿开始发高烧，病情迅速恶化，最终导致四肢瘫痪、昏迷。

半年来，李秀华从未放弃让女儿复活的希望。为了让女儿在有高压氧设备的医院接受治疗，她带着女儿跑遍了济南的四家三甲医院。如今，她已经记不清女儿转了多少次医院，只知道每家医院的住院时间不能超过20天。

“那种茫然的感觉最折磨人。”李秀华说，照顾孩子自己很累，平时睡眠也不多，这倒也没什么，但转院让她每天都提心吊胆，有时候找不到医院，看病都不好意思。她理解医生的难处，也知道不是医生想让他们转院。

“我真的不明白，我已经付了钱看病，又没有拖欠医药费，为什么住院就这么困难。”李秀华说。

护士李兰见过很多像李秀华这样的家属。她在济南当了五六年护士，在七八家三级、二级医院的泌尿外科、神经内科、外科、肿瘤科等科室护理过重症患者。据她观察，各家医院一般规定患者住院时间为15至20天。

“一般病人住院两周左右后，医护人员就会提醒家属找医院，越接近20天，催促的频率就越高。”李兰说，一些长期住院患者的家属知道这个“潜规则”，有的不等医生催促，就会提前找医院。

李兰记得，有一次她在病房里看到医护人员问病人家属转院时间，家属告诉医护人员，孩子已经找医院了，还没找到。“我听到医护人员对病人家属说，我不是问你找到医院没有，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转院。”

“不管你去哪家医院住院都一样，一般最长住院三周，十几天后就可以转院回来住院。”山东大学齐鲁医保办一名工作人员说。

医生的困境

刘婷已陪丈夫去过医院至少八次。

去年6月，丈夫在一场意外中脑部严重受伤。刘婷说，手术后，丈夫在山东千佛山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53天。转入普通病房后，医生建议他们转院。但她考虑到丈夫的情况，想让丈夫继续在这家医院住院。最后，她和医生商量：先交15天的住院费，然后用医保住院，这样她暂时不用转院。

记者走访济南多家三甲医院时，不少患者家属表示，医院一般不限制急性治疗期患者的住院时间，一旦患者进入康复治疗期，转入康复科住院治疗，一般会面临15至20天的单次住院时限限制，除非患者未参加医保，或者医疗费用由第三方支付。

从千佛山医院出院后，刘婷和丈夫开始了漫长的转院之旅（总台央视 张胜坡 摄）

从千佛山医院出院后，她和丈夫便开始了漫长的转院之路。“我们在三家医院之间来回转，每家三级医院的康复科最长住院时间为20天，在二级医院则是30天。”刘婷说，她问过医生，为何会有这样的时间限制，医生含糊地说，与医保报销政策有关，如果患者住院时间过长，就会超出医保报销限额，超出的部分需要医生支付。

济南多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记者，家属提到的“医保报销政策”是指国家医保局正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的“按DRG付费”，即按照“疾病诊断相关组”付费。

贾琴所住的济南一家三级医院重症康复科一位医生表示，患者“定期”转院的要求与DRG付费有关。“按照DRG付费政策，相当于按单病种付费，要求一个病种只能花这么多钱。我们算出患者平均一天的费用后，就知道一个患者能住几天。比如按照DRG付费政策，一个病种要花1万元，当接近1万元的时候，我们就得提醒患者出院了。”在回答贾琴的询问时，这位医生说道。

山东千佛山医院医保办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严格来说，医保局对病人住院天数没有限制，但DRG付费是按照疾病类型来算的，病人住院时间越长，报销费用就越高。病人交了自费部分后，医院再把医保报销部分报医保局审核，审核通过后才是钱。为了控制成本，医保局很可能不会报销超出限额的费用。“这就好比有人给你100块钱去饭店吃饭，还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，这怎么可能呢？”

记者获得的一份由山东省某省级三级医院医保办印发的《关于适应DRG付费模式进一步规范就医行为的通知》（下称《通知》）显示，2021年10月，济南市医保局正式启动DRG付费，当年10月1日后入院的济南市职工和居民参保人员的住院费用及单病种（按疾病治疗方法分类）正式纳入DRG付费。

通知提醒医生：“要严格入院出院管理，严格掌握入院标准，不推卸责任，拒绝收治参保人员，不诱导参保患者住院，不以各种借口要求参保人员提前出院、拖延出院。严禁费用相对较高的患者出院后再入院，否则判定为分流住院；避免使用价格昂贵的药品、耗材，导致超标疾病扣款。”

“从模拟付费情况看，按DRG付费对我们有利，只要大家共同努力，控制用药，降低消耗，降低平均住院日数，合理检查，规范就医行为，加强病历首页质量管控，盈利潜力十分乐观。”上述通知称。

该院医生王昆告诉记者，“平均住院日数”和“床位周转率”都是医院的考核指标，对医院而言，住院日数越低，床位周转率越高，每张床位的收入也就越高，不过按DRG付费对医生收入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。

“对医生来说，惩罚永远比奖励多。”王昆说，自己从来没有因为按病种付费被处罚过。但他听说，刚实行按病种付费时，他所在医院的一个科室一个月就被扣了6万多元，平均每个医生被扣了1万多元，有的医生甚至被扣掉了整个月的奖金，这笔奖金能占到普通医生月收入的一半。